我们访谈了几个做过人流的女孩,想知道这个经历是否会改变她们的生活。
我们身上有几个部位是很奇特的存在。它们 “天然” 地定义了我们的生理性别,却也成为了一些人性别表达的阻碍;它们对人类的存续至关重要,却并不是关系个人存亡的生命器官;它们能带来极大的愉悦和满足,也可能造成巨大的焦虑和痛苦。它们是我们的性与生殖器官,共同组成一个特别的身体:性身体(sexual body)。
约访兔子的那天早晨下着暴雨,我发消息给她说明来意,很快收到回复,说自己最近正因为这件事情和先生大吵过一架。我们约好晚上聊聊。
她刚新婚一年,正在备孕。迟迟怀不上孩子去医院检查的时候,医生问她之前是否怀过?她说有,身旁的丈夫压抑住惊讶和慌张,诧异地望向她 —— 这是她先生第一次知道她曾经做过人流手术。先生觉得是因为曾经的流产才让他们至今怀不上孩子,觉得自己在为她先前的过错承担后果。
“那你会觉得自己有过错吗?” 我忍不住问。
“有啊,伤害了自己的身体嘛。” 她毫不在意地笑着回答。
但最早她并不是那么坦然的。手术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,那时候的她还在读高中,和当时的男友异地恋。发现这件事的同时,男友出轨了别的姑娘,而且还对她说出要对别的妹子 “负责” 的言语,因此最后是她自己处理了这件事。即便是今天,她也无法原谅那个人,再也不想听到关于那个人的一点点消息。这些年想起那个逝去的生命,也会通过女神庙扣猪龙的方式超度一下,以慰藉自己的灵魂。
那时候她很害怕别人发现这件事情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,对别人的信任度大大降低,很难相信一个人,也不再自信,家门都不愿意出,只想自己呆着。如果有知情的人再提到这件事情,当时的她就会选择离开这个 “朋友”。整个生活在那一段时间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她很好看,性格又好相处,总是不缺人追,在学校里是很有关注度的姑娘。但那之后,她只想变成空气一样不被察觉的存在。
“那时候就很想做点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,就开始认真读书希望能够用别的地方的优秀来弥补这一部分的缺陷。” 兔子的成绩倒是在那两年突飞猛进了。
第一次开口说出这件事,也已经是术后两年了。距离高考没几天的一个夜里,她在教室里自习到最后,和另一个选择复读的男生说起了复读时候的各种心态变化。她忽然很想说出这件事,觉得对方也是一样经历过很多校园里流言蜚语的人,对比别人好开口很多。果然对方的反应让她很高兴,“他一点都不在意这件事,让我别想那么多,好好准备考试。他的反应对我有很大改变,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,也不那么在意这件事了”。
当时他们没有在交往,反而是几次聊天之后,才开始了恋爱。
同样第一次很难开口的还有田然。她是在术后两年,人生第一次喝醉的时候说出这件事的。当时她在夜店门口,和自己第一次碰面的朋友的朋友一起。他带她去隔壁的咖啡店要了杯热拿铁,听她絮絮叨叨说自己的恋爱过程。她已经忘记当时是否还说了其他什么内容,只知道这是第一次向另一个人说出这件事。
“后来想起来,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。我算是一直活得很叛逆的人,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,也不喜欢和别人交代事情 —— 所以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?忽然对一个人说,哎,你知道么,我流过产,你期望得到什么样的回应?对方做什么可能都是错,说完了还会在意对方会怎么看,也会担心对方再告诉别人。但其实很可笑的是,并没有人在乎你到底经历过什么,大家都各有各的过去。”田然告诉我。
第一次说完以后她就完全不在意这件事了,不刻意回避,也不主动提起的是她的态度。后来她遇见现在的丈夫,“刚开始压根没想和他谈恋爱,所以什么都能跟他胡扯,什么过去遇过的各色男人,经历过的糟心事。我也忘了是怎么跟他聊到这件事,只记得当时他说觉得很心痛,觉得我不会好好保护自己,如果早一点遇到,就不会让我有这样痛苦的经历。当时我也就是笑笑,觉得不过是逢场作戏说出的话,没在意;直到后来确定了恋爱关系,又到结婚,才觉得他说的很真的。”
但田然并不觉得这样的真心有什么好感激的 —— 其实无非是一场意外。人生当中会遇到的意外何其多,这绝不是唯一一件,只是太多人用有色眼光看待这件事,把经历过的姑娘打上各种标签,仿佛她们在恋爱/婚姻市场已经被大扣分,是等待被挑选的。就像兔子一开始会觉得,自己需要在别的地方加倍优秀来弥补什么,但田然自信这并不是一件需要弥补的事情,爱谁谁,合不来就散。
而对于丹丹来说,比他人眼光更恐怖的,是对再次怀孕的恐惧。第一次中标以后她买了好多的验孕纸,囤了满满一抽屉,每次发生性行为就会止不住的隔三差五的去验一验,直到姨妈再次光临。男朋友很不理解她的行为,时间久了,忍不住劝说她不要这样做,于是他们的性生活质量也大打折扣 —— 因为她无法专心享受了,每一步都惊小慎微。有那么一次,结束后男朋友没有及时抽离她的身体,她就惊慌地要哭。这样的反复终于让他们的关系走到了尽头。
“男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我们的恐惧,手术的痛苦,心里的压力,还有来自道德的审判。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自己好像杀了人一样,虽然我知道 Ta 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胞而已,但是我还是会恐惧。有时候去寺庙拜拜,我会忍不住想到 Ta,在心里为 Ta 祈福。对于这一切,当时的男朋友只觉得我太夸张了。”
丹丹从未再对其他人提起过这件事,说不出口,也还没有人问起过。她用了好长时间才开始新的恋情,依然储备大量的验孕纸。现任只觉得她谨慎过度,也不问她什么。
“有时候我觉得他可能想问,但他可能也没有准备好怎么去面对,就干脆不问。”
兔子也一样,如果不是因为备孕迟迟没有结果,她一辈子也不会让丈夫知道自己过去的经历。当然,她并不在乎丈夫到底会怎么看。在她看来,他们的婚姻本就不是基于锱铢必较的爱情,而是来自年龄和父母的压力。彼此还算能过下去,就这样过下去吧。
“如果是爱情里,我会觉得男人更难以对这样的事情释怀。爱情很计较,占有欲很强烈,但婚姻的真相其实是很凑合的。所以我并不害怕他会因为这件事情导致婚姻结束。说实在,结束我也不怕。我反而会很后悔当初我第一次倾诉的那个人,后悔后来我们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走下去。”
可是占有欲这件事情,可能是无关爱情的。兔子又觉得,要不然那个对这件事毫不在意的那个人,也不会到今天还是自己最难释怀的记忆。
那对于那个和自己经历了流产的人呢?
田然是难以忘记的。不仅仅是因为有这样的一段经历,而是两个人彼此拥有的所以有一切的回忆。他们恋爱多年,彼此从第一次的懵懂到后来解锁各种姿势,不仅仅是性爱,还有各自对于彼此生活的安慰,更难得是从青葱岁月一起度过到成人世界。
“手术并不是导致我们分手的原因,他在手术后更疼爱我了。他有一种我为他才做了这个手术,必须对我负责到底的想法,但我却不这么认为。毕竟这只是双方共同的责任,生育或者流产,都不是谁为了谁的事情。后来我们因为生活观念和人生理想越来越不同,慢慢走向了不同的路,不得不分开,但过去的美好记忆我还是很真心。”
对于丹丹来说,那个人也并不是交往过的人里最特别的,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太长,彼此经历过的也不多 —— 手术算是一件最大的事情了。但她也不会忘记那个人,“自己对于怀孕的恐惧没有治好之前,都不会忘记吧。”
凉子倒是忘记了。她还记得去医院确认自己是否怀孕的那天,自己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。当时是冬天,她那段时间一直穿那件。几天后手术的日子到了,她出门惯性拿起那件外套,又放下,觉得杀气太重,换了一件黑色的。手术的时候那个人在场,他们并不是情侣,只是城市里互相安慰了一段时间的人。出了意外,做了手术,就默契十足地不再有任何往来,也并没有什么好记挂的。
如今几年过去,凉子出国进修,一年中大部分的时候生活在国外,后来交往的男人几乎都是外国人。她觉得没有必要和他们说起这件事,他们更加不会问,“和外国人 date 是很轻松的,不到婚嫁,很多事情都没有必要提及。” 至今,凉子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身边的人,哪怕是在朋友有了类似经历向她求助的时候,她也不曾透露半点风声。
“想把这段记忆永远封存,它在一段时间给了我很多创作灵感,在它的支撑下,我画了一些画,拍了一些特定风格的照片。但是我无法用语言白描出这件事,我想忘记它。”
田然好奇我为什么想要做这次采访。她质问我是想要得到姑娘们都更惨了的现实,还是用她们都挺好来安抚什么。然而这四个姑娘,谁也说不上过得好或者不好,也许兔子的这段话,正好回答了田然的问题 ——
兔子说:“刚开始的时候对生活很绝望,大概就是一种完了的感觉。可是时间过去这些年,日子并没有更好或更坏,也就是这样过下去了。那件我曾经看得很重的事情,对我的生活其实也并没有太大影响,也就是一段经历而已。我觉得目前为止,我经历过比这件事更糟糕的,还有很多。”
看完女孩关于人流的经历,我们想问问男孩们有没有和人流有关的故事愿意分享,欢迎留言分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