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还我儿子(2)

走廊上围了许多闻讯赶来的人。有人在找尤主任。我知道尤主任不在。上班时我在门口遇见他开车外出,看见我,他按下车窗问道:“我要你考虑的问题有答案了没有?”我说你买苹果龙眼呀这么快?他笑了笑充满希望地说道:“我再过去看看,也许还能把承包金降下来!” 我今天能坚定地和单梦娜成为同一战壕的朋友,不能不说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到尤主任雄心壮志的鼓舞。“李医生,我怎么也想不到,你也这么冷漠?”“安医生把我教育到家了!”“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卓医生也这么热情!”单梦娜高昂头颅,针锋相对,回击道。“哼!庆父不死,鲁难不已!”

卓医生脸色发青,恨恨地对我说道:“你见死不救!医生良心何在?”卓医生愤怒转身而去,门“怦”的一声,像炸弹在我心头轰响,我顿时流了一头冷汗,赶紧拉开门,跟在卓医生身后。众人灼灼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衣服,我不敢抬头,有一种比第一回穿着比基尼走向海滩的羞愧还要多一些什么的感觉,跟着卓医生走进一诊室的产房。小产妇吕萌脸色煞白,鼻翼翕动,张开着双腿一动不动地躺在产床上,好像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。几位其他科室的护士都过来帮忙,有的测血压,有的忙着输液,有的安装新近买来的心电监护仪。安文静医生正用胎头吸引器在吕萌的产道里鼓捣。鲜血已经把她的白大衣和手术单染出一片殷红,而且还在滴滴嗒嗒流淌,生命的体征正在慢慢消失。

众人见我来了,让开一条道。我走近一看,心尖顿时被揪紧了。小产妇的呼吸已经微弱,安文静医生却还一心一意地在她的子宫里掏来掏去,掏出的尽是鲜血和血块。我已经顾不得安医生从不与我有语言交往了,在她的耳朵旁细声说道:“安医生,产妇快不行了,赶紧打肾上腺素!”她抬头看我一眼,目光绵软但并不惊慌,我毋庸置疑地点一下头,她才把胎头吸引器从产妇的产道里拔出来。有护士着急地喊道:“安医生!快看!”我瞧了心电监护仪一眼,大喊一声:“快打尼可刹米,快打肾上腺素!快!”卓医生一把扯开安医生,扑过去,叠起双手挤压产妇心脏;我也赶紧扶着产妇的头口对口做人工呼吸。

生与死此刻显得异乎寻常的简单,就在一口气之间。地球仿佛停止转动,产房如太平间一样死寂,有一声响动,都会叫人吓一大跳。 产妇心脏又开始起跳了,但人们的心仍然揪紧。尼可刹米和肾上腺素缓缓注进产妇躯体。产妇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了,长长的眼睫毛上缀着一颗晶莹的泪珠。我把一口气分成几段悄悄地吐出来,直起腰来。我看见安文静医生对我点点头,我感觉我笑了,不,是整个世界都在微笑!胎死腹中是毫无疑问的,剖宫手术是唯一的选择。但是,产妇并没有在《手术通知书》上签字,因为安医生认为引产是小事一桩,没叫产妇家属履行这道手续。

产妇的鲜血自始至终没有止住,地板上的一汪血蚯蚓似的,蜿蜒向墙下流去,也只有施行剖宫手术才能有效止血。产妇的情况确实使剖宮手术充满风险。“安医生,”我建议道,“必须立即剖宫!”“还是让李医生来吧!”卓医生对我说话却不看我,他用目光封住安医生的口。其实卓医生费心了,安医生早己魂不守舍,满目凄凉了,正巴望我能出面收拾残局。单梦娜说得很透彻,产妇要是呜呼哀哉,她安医生趁机溜之大吉,由我李萍萍替她顶罪。“准备剖宫产器械!”卓医生向护士发出指令,“0·1%利多卡因局麻!”现在轮到我满目凄凉了,我看到一地碎玻璃在闪烁。显然,卓医生想当众逼我走上手术台,去和死神争夺一条苟延残喘的生命。这一刻我恨死这个偏心男人。

众人议论纷纷,说转大医院已经来不及了,越快动手术越有生存希望。他们怎么就不议论是谁把产妇推向死亡边缘,手术通知书至今还没有家属签名,无常的双翅却早已经把一片黑影笼罩,倒好像是我李萍萍蔑视生命,见死不救似的。卓杰然给我穿隔离衣的时候,在我耳朵旁悄声说道:“发生不测,我会给你作证明的!”“你不要走开,我害怕!”在这个男人面前,我不由自己地还原为真正的女人,住单梦娜的胳膊就走,一边劝说道:“你争什么争?多活一年,能多争多少钱呀!”“我不怕,谁不知道谁呀?谁怕谁呀?”我们且战且退,有人把我们劝进右厢的药房里。上午,我们二诊室没有一个病人,一诊室格外热闹,像在向我们两个受气包示威似的。我们把门关起来,一个看报纸一个睡大觉,以示抗议。临下班的时刻,一诊室那边传来哭叫,一阵阵响遏行云,听惯这种凄厉之声的我李萍萍,也不禁毛孔耸然,心儿收缩成一团。倘是以前,我会不由自主走过去看看,可今天,我用报纸往脑袋一盖,学单梦娜那样,伏在桌上睡觉。其实我们都没睡。

我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阵委屈,酸楚之情涌上喉头和眉间,感觉有两颗泪水就要夺眶而出,很想狠狠捶打他一阵。“别怕,我们一同努力!”他又靠近我说直 “安医生呢?”我悄声问道。“怎么没看见她呢?”“别管她!”卓医生气愤地说道。“滥竽充数,连产妇的体位都没给摆正确!”“我这一步跨出去,可能就跨进监狱,她却真的溜了?” 我百感交集,泪往心上流。“别胡思乱想!我亲眼看了,产妇的呼吸和血压恢复正常有二十分钟了,可以上了!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!”卓医生说罢拍拍我的肩胛。

一走进手术室,如同滚滚而来的潮水盖过礁石似的,留住产妇生命的念头淹没我所有杂乱思绪了。手术开始了。接过卓医生递过来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,在普通的白炽灯下,我准确无误地在产妇的腹部上利索地切开皮肤,而后是皮下脂肪,而后是腹膜。时间的脚步声沉重地响在耳畔。一分钟,两分钟,三分钟…… 五分钟过去了。六分钟!

卓医生高兴地喊道:六分钟!谢天谢地!六分钟的剖宫手术,我从产妇血肉模糊的子宫里抱出一个死亡的男婴,只做利多卡因局部麻醉的产妇吕萌,淌下两行泪水,不知是为死去的男婴和“老公”的承诺,抑或为自己的死而复生?我也流下眼泪,但我很清楚,我的眼泪是为卓医生而流,我感谢他的鼓励与支持,感谢他给我信念与力量;战胜风险以后,我仍然可以昂首进出门诊部大门,也许单梦娜以吵架仍无法解决的矛盾,可以因此迎刃而解,现实就是这么严酷,什么都得付出代价有时是最宝贵的生命。产妇吕萌被推进病房。我想给卓医生一个灿烂的笑容,却见卓医生一脸阴云。

“李医生,你洗涮后整理一下,就回宿舍去休息吧?”“产妇得有人看着哪,安医生呢?”“你别多问,回去吧!”卓医生脸上的阴云浓得化不开,似乎藏着雷鸣电闪,声音低沉得只有我听得见:“你没有必要替人家承受指责!”我脑际一亮,卓医生预感到有严重事情要发生吧?这是一个真男子,他在保护我!我刚走到楼梯口,就遇到尤跃辉主任回来了。他劈头就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我只好跟在他身后来,到走廊尽头他的办公室。我们进屋还没坐下,就听楼下传来叫嚷声声。卓医生真是料事如神,我没有想到麻烦这么快就降临了,心怦怦急跳起来,安医生聪明人,溜得比兔子还快,我却是被堵住了。“口口你妈的祖宗,哪个王八蛋把我儿子弄死了?”一个五十出头的古铜色壮汉,冲上二楼,在走廊里被他派来的两个保安和那位来照顾产妇吕萌的女人围住了。他们争先恐后告诉他,吕萌被剖腹了,血流成河,挖出一个大胖小子,可惜死了。

吕萌也像见到救星似的突然放声大哭,说可怜娃儿没能逃得过一命,见一眼爸爸,就被扔到什么地方去,还硬向我要去一百元走路费。壮汉听了愈发气冲霄汉,嚎得走廊里尽是他的嗡嗡嗡回声。“老子三个女孩,就这一位儿子,口口就这样给弄死啦?老子辛辛苦苦开工厂办公司,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儿子传宗接代,继承家业,弄死就弄死啦?没门!哪个臭医生弄死我儿子,不站出来,老子把房子烧了!”没人愿吃眼前亏。尤主任脸色煞白,兔子似地张大耳朵谛听动静。我暗自叫苦不迭,后悔不该跟着尤主任身后又返回来。我要是挺身而出,肯定没有说明真相的机会就被掐死。

今天我把踩在监狱大门的一只脚,成功地收回来了,何曾料想到又会折在这位气急败坏的古铜色男人的手里?突然,走廊那头传来噼哩乒啷的巨响,壮汉疯了,正在砸诊室里的东西。听声音可以判断,他抓起靠背椅砸向桌子,桌面玻璃碎片向窗台飞去,窗玻璃哗啦啦掉落在走廊地板上。接着,内窥镜被掀翻了,输液架倒下了,来不及撤走的门诊部最先进的武器——心电监护仪也粉身碎骨了。

壮汉如在无人之境,妇产科惨遭浩劫。平日里颐指气使的尤主任太让我失望了,我说尤主任你快叫保安呀,尤主任如梦初醒,赶紧打电话到导医台呼救。保安只敢对少交药款的病人耀武扬威,面对梦初醒,赶紧打电话到导医台呼救。保安只敢对少交药款的病人耀武扬威,面对壮汉的勇敢扫荡早已怯阵三分,但是也知道今天逃避明天就没有饭吃,也只好硬着头皮匆忙上阵。送产妇吕萌来的也有两个保安,而且这两个保安在老板面前有视死如归之概,双方的保安吵起来,很快就呈现东风压倒西风气势。荷尔蒙过剩只能在异性面前显示英雄本色,在双方对峙的战场上,尤主任是彻头彻尾的银样腊枪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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